乌克兰与波兰边境 华侨赵先生摄

作者 | 罗斯

编辑 | 周远征

来源 | 征探财经（teccj6）

1991年12月1日，奥柯桑娜投下了赞成票。

这一天，乌克兰举行了关于确认该国独立的全民公投，90.32%支持乌克兰独立。

奥柯桑娜是一个会计，彼时已经在基辅的一家国有银行工作了15年。投票的时候，她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一天，奥柯桑娜还给克拉夫丘克投了赞成票。他成为了独立后的乌克兰第一任总统。

克拉夫丘克领导的是世界第三大核武器国家。莫斯科国际近代国家研究所主任阿列克谢·马丁诺夫说：“刚刚独立时的乌克兰，拥有取得成功、成为充满活力国家的最佳开创条件。”

然而，这个拥有强大工业和丰富物产的“欧洲粮仓”，将会迎来好机会吗？答案是否定的。现在的乌克兰，坠落成了欧洲人均GDP最低的国家。

这个苦难的国家，流血还没有结束。2月24日，一场让世界震惊的战争在黑土地上打响，“欧洲粮仓”燃起了战火。

01

国防工业的崩溃

1979年出生的瓦列里是奥柯桑娜的儿子。独立的时候，他在基辅的农村上小学五年级。他不会想到，国家独立会给未来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世纪8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萨克斯担任了处于经济困境中的玻利维亚政府经济顾问后，在当地推行了后来被称为休克疗法的一系列经济政策。这一疗法为玻利维亚经济转型发挥了作用。

然而，这套疗法有其自身局限性。如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也在萨克斯的指导下推进了休克疗法。当过政治老师、主要从事党务工作的克拉夫丘克也在乌克兰实施了休克疗法。大规模的私有化让国有资产落入寡头手中，政府丧失了对国有资产的分配能力，经济急转直下，通货膨胀创下了世界纪录，生产下滑幅度为前苏联各共和国之首。

1991年，乌克兰GDP为774.65亿美元，比上一年略有收缩。苏联解体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都在经历经济衰退之困。

休克疗法推行不久就暴露出问题。最先崩溃的是乌克兰的军工企业，这些高科技产业本是前苏联技术产业链的一部分，在乌克兰国内生产总值中占有相当大的份额。解体时的乌克兰境内拥有前苏联时期强大的军工企业，如闻名世界的安东诺夫设计局，设计了安124、安225、安12等前苏联时期大部分的大型运输机。尤其是安225，到目前为止依旧是世界上最大的运输机。

乌克兰的造船工业也是让人羡慕的。黑海造船厂被誉为苏联航母的摇篮，前苏联时期的航母都是这个造船厂设计和建造的。负责设计苏联坦克的莫洛佐夫设计局位于目前俄乌战斗激烈的哈尔科夫。这里诞生了T34、T80U等世界知名的坦克。马 达西奇公司则主要为固定翼飞机和直升机提供动力系统。早在苏联时期，它的产品就出口到90多个国家，有“苏联航空工业的心脏”之称。

然而，乌克兰独立后，几乎所有的产业链都被打破。一方面，由于苏联时期，乌克兰与俄罗斯的产业链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独立之后产业链被打断。

另外，实施休克疗法之后，经济层面缺乏一个过渡期，原来计划经济主导的企业习惯了按照上级命令来实施生产和销售，突然抛到市场中去，一切变了模样。最关键的是，乌克兰由于各种原因，武器销售也未能抓住机会。

没有销售收入做支撑，国家连维护的费用都拿不出来，专家们纷纷出逃，导致大量的人才流失。克里米亚事件发生后，与俄罗斯在工业、经济和政治上的对抗让乌克兰进一步丧失仅余的重工业产能。

与俄罗斯决裂后的乌克兰原打算与美国和欧盟融入新的合作生产链。然而，欧洲和美国没有人愿意和乌克兰进行国防产业链上的深度合作。航空业上，欧美有自己的空客、波音的生产，并不愿意扶持一个新的竞争对手出现。而在航空发动机配套产业链上，英国、法国、美国等发动机产业链条上，马 达西奇公司也难以介入。

乌克兰人躲避战火现状 娜佳摄

处境尴尬的马 达西奇公司本来已经与中国民营企业签订了合作协议，意图在中国实现发动机生产的市场化。一方面，这家民营企业是一个“老赖”；另一方面，美国势力介入后，乌克兰撕毁了合同。目前，中国民营企业正在对乌克兰提出索赔。已经退市的信威（600485.SH)发出的公告显示：“公司将继续推进乌克兰航空发动机资产的收购事项，争取早日消除破产清算因素，并持续关注破产清算事项的进展，及时履行信息披露义务。”

马 达西奇公司的遭遇并不算最惨的，黑海造船厂才是造船界的辛酸往事。

2018年7月3日，黑海造船厂宣告破产。苏联分家时，黑海舰队也一分为二，分给乌克兰的138艘船由于乌克兰对于国防力量的放弃和财力难以维系，被贱卖或者沦为废品处置。拒绝出售给俄罗斯的巡洋舰 Admiral Lobov已经完成了90%的准备工作，却一直闲置在黑海造船厂的码头生锈。苏联时期建造的“瓦良格”号航母在完成85%建造度后，被出售给中国。现在，这艘航母在中国得以重生：辽宁舰。“乌里扬诺夫斯克”号核动力航母则在漂亮国的忽悠下，最终被切割成废金属。

失去了国防工业后，乌克兰军事力量也越来越衰弱。

30年前乌克兰海军造船厂还有万吨级导弹巡洋舰，30年后乌克兰海军在黑海和北约多国海军举行联合军演，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50吨级的“斑蝰蛇-M”级装甲炮艇了。2020年7月下旬举行的“海上微风-2020”多国联合军事演习闭幕式上，乌克兰海军50吨的“斑蝰蛇-M”级装甲炮艇和北约海军的驱护舰形成了鲜明对比，令人唏嘘。

02

去工业化

休克疗法让俄罗斯从一流大国沦落为二流大国的同时，乌克兰也深受其害。

乌克兰科学院院士、世界经济和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帕霍莫夫曾经指出: “在乌克兰经济转型之初期，‘改革者’已经预见到一个‘掠夺时代’的到来；过分强调市场的‘看不见的手’，却忽视了像乌克兰这类转型国家国内市场的贪婪和野蛮。”

1994年，克拉夫丘克黯然下台。这一年，乌克兰GDP已经坠落到525.43亿美元。接任者库奇马，并没有给乌克兰带来奇迹。曾经深受戈尔巴乔夫重视的库奇马，采取了一系列与俄罗斯改善关系的措施。他同时也与西方保持着紧密的往来，继续推进着私有化。然而，经济却进一步坠落。2000年，乌克兰GDP达到了谷底，只有312.62亿美元，人均只有600多美元。1989年时，乌克兰人均GDP还有1500多美元。这时候，中国的人均GDP只有300美元。

腐败以及寡头出现，成为了影响乌克兰经济发展的棘手难题。这一年，乌克兰知名记者贡加泽被肢解。后来，一段谈话录音将这桩谋杀案指向了库奇马。

库奇马执政期间推行了不少有利于寡头的垄断政策，给予寡头企业特殊的税收和财政补贴。乌克兰能源寡头科洛莫伊斯基通过与库奇马进行交易，获得国有控股的乌克兰天然气公司 (ＮＡＦＴＯＧＡＳ) 的经营控制权，垄断了天然气进口权。这位铁公鸡富豪很像A股一些公司，长期不分红。

乌克兰的重要工业企业在私有化的浪潮中，被寡头掠夺。库奇马离任之前，一桩出售案引起轩然大波。２004年，乌克兰最大的钢铁联合体克里沃罗什钢铁厂以８亿美元的价格被出售。库奇马下台之后，该钢铁厂被收回拍卖，最终以48亿美元出售给全球最大的钢铁生产商米塔尔钢铁。

库奇马之后，实力更加雄厚的寡头甚至与政府一些措施相左后，动用私人武装予以对抗。曾经率领过私人武装对抗政府收回特许权的科洛莫伊斯基，在2014年俄乌冲突期间就组建了６个领土防卫营。他直接控制了４个营：亚速营、顿巴斯营、第聂伯营和风暴营。2014年底，乌克兰国防部将科洛莫伊斯基等组织的民兵力量编入了正规军。然而，一段时间里，寡头对于这些武装力量依然有很强的影响力。

寡头在乌克兰横行之时，瓦列里也毕业了。他没能像父母那样进入国防工厂或者金融机构就业。那时候，逐步衰退的乌克兰经济，提供给他这一代普通人的机会已经不多了。瓦列里开过网吧、当过保安，他的经历与前苏联国家里一些衰退型资源城市和工业城市的年轻人很相似。

此外，30年来乌克兰政坛如同俄罗斯和美国代理人的利益角逐场所，政客们忙着捞钱搞斗争，根本没有像样的经济政策。一些视频里，乌克兰年轻人谈到政客时也用某些手势和语言来表达了鄙视。

更严峻的挑战也即将来临。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夺去后，乌克兰东部也燃起了战火，乌克兰已无法在西方与俄罗斯之间保持平衡。

战前的基辅一个地摊市场 罗斯摄

2013年—2015年，俄罗斯在乌克兰地缘位势急剧下降。乌克兰的天平倾向了西方，在经济领域上试图与西方形成更强联系。2014年6月27日，乌克兰签署了与欧盟的准成员国协定。文件规定，加强各个领域的合作，按照欧洲标准制定国家法律，允许乌克兰产品进入欧洲市场。

2014年11月1日起，欧盟延长了对乌克兰商品进入欧盟市场实施的优惠及自主许可，但是把采用有关创建自由贸易区的协议推迟到2015年12月31日，包括欧盟商品免关税进入乌克兰。

随着这项协议的签署，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关系进一步恶化。签署之前，俄罗斯威胁不会制裁，但是会取消乌克兰的最惠国待遇。这一结果，也是乌克兰要承受的代价。

签署协议时，乌克兰工业企业生产能力已经大幅下降。2014年以后，在出口的商品结构中，乌克兰工业产品的份额从2012年的18.9%（129亿美元）下降到2017年的9.9%（43亿美元）。许多地区的工业生产实际上停止了。2014年，利沃夫客车厂停产：该企业的最后一笔大订单是2013年6月顿涅茨克市议会下达的。

从这些数据上可以看到，工业产品能力、高科技含量更强的欧盟将会在乌克兰市场获得更多机会，乌克兰工业则会进一步被挤出市场。

从乌克兰汽车业随后的发展情况看，也印证了这一点。2018年，乌克兰汽车行业的领头羊扎波罗热汽车制造厂仅生产了118辆汽车，大部分是根据单独的合同小批量组装的。同年，该公司启动了破产程序。

世界航空业的“明珠”安东诺夫公司在生产了乌克兰飞机工业引以为豪的An-225后，在2016年至2019年期间没有生产一架飞机。中国、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等国家对该工厂履行订单的能力的怀疑而被撤回，乌克兰去工业化的恶果进一步显现。

近年来，乌克兰政府也一直在尝试进行经济改革，但一旦提出某个法案，如果有损欧美国家的利益，比如增加进口关税之类的，西方国家就出面说乌克兰违反国际义务，最终这一法案也就不了了之。

畅销书《富国如何致富》和《穷国为何一直贫穷》的挪威经济学家埃里克·雷内特在2017年第四届基辅国际经济论坛上发表讲话时透露，西方国家对乌克兰实际执行了摩根索计划。这个计划是二战后针对德国实施的，为了防止德国获得重生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必须对德国进行去工业化，让其变成一个农业国家。得天独厚的乌克兰，拥有世界三大黑土地之一，妥妥的欧洲粮仓。面包原料源源不断，多好的分工啊？

粮仓之外，乌克兰的矿产资源也非常丰富。然而，拥有筹码的乌克兰却签订了一系列有争议的协议，未能发挥出资源优势。乌克兰反而不能对一些重要矿产对欧盟出口设置障碍。这些年，乌克兰主要出口也来源于黑色金属、谷物和动植物油脂。

卖的比买的少，赚的比花的少。乌克兰的财政赤字不断增长，货币也持续贬值。

一些乌克兰货币 罗斯摄

乌克兰本国货币自发行以来剧烈贬值了14倍。1996年，乌克兰格里夫纳对美元的官方汇率为1.8：1；2021年8月17日，格里夫纳兑美元汇率为26.65。

坦克出口、飞机出口，军舰出口，这些含金量巨大的产品消失后，乌克兰加速从一个工业国家变成了一个长期贫困的农业资源国。世界经济发展中，多了一个去工业化的典型案例。

欧洲一些发达国家不是也在去工业化吗？然而，与乌克兰去工业化让众多国家羡慕的航空业、军事工业消失不同，英法等国家去工业化则是淘汰的落后产能，保留和推进了包括大型发动机、火箭、生物技术等高科技产业。毕竟，欧洲这些国家也不会期望回到田园牧歌与黑暗并存的中世纪。

中国则在乌克兰转型期间不离不弃。2021年乌克兰进出口数据披露，中国依然是妥妥的乌克兰第一大贸易伙伴，中国对乌克兰进出口总和为189.7亿美元。

03

“欧洲的子宫”

疫情后，瓦列里也失去了工作，耕作在父辈的农田里。他不仅要抚养和前妻生的女儿，还要赡养自己的父母，再婚的妻子只是一个超市的普通员工，薪水十分微薄，生活的艰难快要把瓦列里压垮了。

经历了30年经济下滑的乌克兰人，对于选举已经有些麻木。一位中文说得熟练的乌克兰女孩在视频中说，选举更像是在“选择不好与更不好！”要知道30年前，瓦列里的母亲与众多的乌克兰人在选举中投下的是希望。

近年来，基辅出租车司机的生意也很差。出租车司机与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不同，他们对于政治不关心。疫情之前，征探君提及对乌克兰现任总统的看法，一位乌克兰出租车司机思考了一下说：“我们对总统不抱任何期望，反正都是捞钱走人。我们老百姓习惯了这个套路，所以不管总统是俄罗斯人还是美国人，或者是德国人甚至是中国人，只要能给我们稳定的生活就行。”

遭遇攻击的大楼 娜佳摄于第聂伯罗

为何他不离开乌克兰呢？出租车司机说：“有本事的年轻人都走了，我只会开车，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只能在这里煎熬，一个月赚300美金，勉强够一家人的吃穿。”

瓦列里其实他是一名电脑工程师，当了保安后曾经在一家中国公司给老板做别墅的园丁——老板去基辅时帮忙干点跑腿的活，老板回国则抽空到别墅打扫卫生，照顾院里的花草树木。老板给他开的工资是一个月8000格里夫纳，约2000元人民币。只是随着疫情的到来，这份工作也失去了。瓦列里拿着老板给的2000美元遣散费后，回到了乡村。

瓦列里战前的生活场景 （图片瓦列里提供）

就业机会少，也实质性造成了乌克兰大量的人才流失。30多年来，乌克兰人口减少了超过1450万人。数以百万计的人移居国外，前往俄罗斯、欧洲、美国工作，仅在波兰现在就有150万名乌克兰人。移民的原因是由于现在乌克兰失业率达到10.5%，这是2013年以来的最高纪录，而且这里面很多都是宝贵的熟练工人。乌克兰国家安全和国防委员会在2020 年披露的数据显示，多达900万名的乌克兰人在一年中的某些时候在国外工作，320万人在国外有固定的全职工作。

人口流失、经济不景气，就业机会少，却催生了另外一个产业：代孕，客户大部分来自欧洲。一次代孕的收入能买一套基辅郊区的房子。生自己的孩子养不起，代孕能养自己。偌大的国家都成了别人赚取利益的工具，升斗小民当生育机器又何妨？利用乌克兰女子代孕一名具有欧洲血统的混血儿，需要支付5万美元左右的费用。按照每年3000名混血婴儿计算，这一链条上的产业至少在1.5亿美元以上。然而，一架安225就曾经要价21亿美元。

代孕这一产业会消失吗？短期来看，并不会。乌克兰相关人士认为：“如果被禁止，商业代孕不会消失。它只是会变得更加不规范，从而给各方带来更多困难。”

乌克兰能够走出泥潭吗？

躲避在防空地道 娜佳家人摄于第聂伯罗

年逾七旬的奥柯桑娜早已退休。她不仅仅承担着国家变化带来的冲击，而且由于银行遭受火灾，她的资料被焚毁，原本就不高的退休金变成了最低保障，只有1500格里夫纳，还不到70美元。

她不得不回到农村老家，继续种地维持生活。她在基辅工作的儿子瓦列里周末也回家帮妈妈干些农活。2019年，瓦列里和母亲把选票投给了法律本科专业毕业的喜剧演员泽连斯基。他的得票率为73%，只是这次选民参与率不到一半。几十年来的一次次失望，已经让更多的乌克兰人厌倦了。

已经离任总统职位的克拉夫丘克也在抱怨退休金太少，同时他进行了反思：“乌克兰独立后进行了一场自我毁灭。”

乌克兰这30年的变化，很像中国男足，一会请来洋教练、一会换土教练，最后魂丢完了，一茬茬球员在场上永远像在梦游。上世纪90年代，中国男足还可以在亚洲杯位居前三，而今连越南也踢不过。一个国家的衰落，原因也有种种。乌克兰这30年时间发生的事情，无疑也值得许多人反思。

战火中的乌克兰人，还要经受更多的煎熬。2月27日，瓦列里所在的基辅郊区也被俄军攻陷，他与妻子、女儿度过了不眠夜。

“它孤身一身没有伴侣，它孤身一人没有同伴，它的痛苦也落在我的心上。”（乌克兰民歌《鹤》）